稗事可乐

【云冬】量子玫瑰

林云×杨冬

原著向,左右有意义

be结尾慎入
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分隔线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杨冬一天早上起来,看见床头的花瓶里盛开着一朵蓝玫瑰。

她伸手,它却消失在她一刹那的凝视中。


杨冬走进卫生间。

客厅里传来叶文洁的声音:“冬冬,起床了?”

她叼着牙刷含糊地应了一声。自打她记事起,母亲每天早晨都会与她同一时刻醒来。在她洗漱的时候,为她准备好早餐。二十年如一日,朝夕相伴使她们达成了某种默契。

六岁以前,杨冬的世界只有妈妈。六岁之后,杨冬的世界多了物理。这二者组成她生命的全部,是她血管中流淌的血液,是她肺里的所有氧气。母亲和物理牵引着她,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足迹,一步一脚印。

若无这二者,杨冬不知道自己如何活下去。

——或者说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。

幸好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生命的日和月更真实、更可靠的了。

她看着镜子。杨冬知道自己很漂亮。从小到大,她从不缺乏这方面的赞誉,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异性。她对这种主动的欣赏和示好并不反感,只是不知回应。上高中之后,开始有男生对她说:“做我女朋友吧。”她只是礼貌地微笑着,摇头拒绝。她从未见过爸爸,不知道和异性怎么相处。她只知道,男女相爱之后会结婚,会生孩子。

——这并非她想要的生活。身边的朋友在一场场恋爱的漩涡中身不由己,在半夜打电话给她哭诉不想爱了。杨冬温声安慰,告诉她明天一切都会好的。同时她认定恋人来去如风,不留一丝痕迹,无从证明其曾经存在,倒不如物理学来得真实。

她回想起刚刚的梦境。

梦里有人,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读着一首诗,声音决绝又苍凉。

杨冬不知不觉流下眼泪。神圣的宁静中,她仿佛看见一座古老辉煌的神殿在缓缓坍塌。古希腊式样的高大立柱拦腰折断,与绘着油画的庄严穹顶一同无声地砸向地面,一刹那间化作漫天的尘土和齑粉。

梦里的人自飞扬的粉尘中走出。朗诵声停下来,问她,你怎么哭了?

她摇摇头,我不知道,她想回答,却哽咽得出不了声。

那人俯下身,伸手拭去她的眼泪,动作轻柔,仿佛清风拂过草原。

她说:别怕。

杨冬想起床头的蓝玫瑰。

依稀记得,花语是“转瞬即逝的美丽”。

忽然间,她记起了梦里那首诗的名字。


杨冬和叶文洁吃完早饭,门铃响了。

杨冬打开门。门外站着丁仪,手中抱着一束百合花,穿着微皱的白衬衫和牛仔裤,对她笑了一下,朝她身后喊道:“叶老师,我们走了。”

杨冬回过头,妈妈脸上现出每一个老母亲看见女儿被人追求时的欣慰和满足。她知道母亲对她不肯谈恋爱是多么头疼。

丁仪与她同为物理专业,又被国内泰斗预言为下一个诺奖得主,年轻有为,正是她理想的女婿。

更重要的是,妈妈希望她能把对物理的狂热分给这个年轻人。她希望女儿也能享受到同龄女孩的那种快乐,而不是把一切都寄托在物理学上。

杨冬觉得这时候的妈妈,完全不像个天体物理专业的教授。

她只是她的母亲。

她朝母亲笑笑,挥一挥手,接过丁仪手里的百合,丁仪为她关上门,自然地牵起她的手,像所有的年轻恋人一样并肩走出教工宿舍的大门。

“这花是我专门托郊外的朋友带的,野生百合。”丁仪温柔地帮她把一绺碎发别在耳后。“和你很像。”

杨冬朝他一笑,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,拨弄着花束的丝带。“去哪儿?”

“台球馆?”

“嗯……”手机响了,她抱歉地朝丁仪点点头,接起电话。

“是杨冬博士吗?”

“我是。”

“日内瓦那边的实验出了点状况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杨冬看了丁仪一眼。

“电话里说不清。实验报告我发到你邮箱了,你自己看看吧。”

“好的,谢谢。”

挂了电话,杨冬对丁仪说:“对不起……我得回去了。你知道那个实验对我很重要。”

丁仪大度地一挥手。“去吧。选了咱们这种专业,哪儿有什么周末啊?如果是我的模型在运行实验,我也会把它置于第一位。”

“谢谢。”杨冬感激地一笑。她就喜欢丁仪这一点。他们都把物理置于生活的第一位,因此能够理解彼此的怪癖。

但她始终对丁仪的亲密行为不适应。她和他说话的时候,心底也泛不起迷恋的波澜。

她总怀有一点淡淡的歉意。一种因为双方感情付出不对等产生的歉意。也许只是这种歉意,外加一点志同道合的理解,构成她对他所有的感情成分。

这样的一个人也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,但不能成为一生一世、为之付出一切的爱人。

毕竟她这一世,早已是物理学的人了。


家里一片寂静。母亲不在,留了张字条给她,说自己去退休职工活动中心,中午不回家,让她自己一个人吃午饭。

杨冬回到房间,发现床头的笔记本电脑——坏了。

一个玻璃杯倾倒在不远处,水流了一桌子,她的计算稿和电脑都没能幸免。杨冬心疼地拾起稿纸和电脑。稿纸只湿了一小角,她把它们拿到窗台上的阳光中。接着是电脑,杨冬按了几下电源键,计算机没有反应。她叹了口气。

杨冬快步走到书房,启动母亲的台式电脑,登录自己的邮箱。她很快找到邮件,扫了几眼实验的错误报告,当即列出了几项可能的故障原因,发给日内瓦的同事,让他排查。

把实验报告复制到电脑上时,她一不小心按错删除键。她打开计算机的回收站,恢复自己文件的同时,她发现回收站中有十几个文件夹,加密级别很高。

杨冬的好奇心被勾起了。这间屋子只住了她们两人,换言之,能动母亲电脑的人除了她本人,就是她女儿。

这个文件夹,装着母亲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。推断得到的事实让杨冬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想象不出,朝夕相伴的母亲会有什么瞒着她。记忆中,母亲一直是那个沉静稳重的母亲,于学生,她是和蔼睿智善解人意的教授;于女儿,她是心细如发慈祥温柔的母亲。这样的一个人,是不应该有秘密的——尤其是对于相依为命二十余年的女儿。

杨冬查看文件的情况。它只是被放入了回收站,而没有被粉碎。她拖动鼠标恢复文件,犹豫了一下,把那些文件发到了自己的邮箱里,并删除了消息记录。

她本可以在母亲的电脑上解密文件,但不知为什么,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,使她关上了母亲的电脑。

电脑屏幕如一只眼睛缓缓闭上的同时,杨冬努力压下内心沸腾的不安。

母亲的文件,大概只是她为外祖父平反的材料。

妈妈怎么会有什么瞒着我呢?

杨冬步出小区,把笔记本拿到电器店修理。修理人员检查了一番,说,不是什么大问题,十分钟就能修好。杨冬说那麻烦你了。这时候,同事从日内瓦打来电话:

“杨博士,你现在方便吗?”

“你请说。”

“你的故障排除方案我们看了……但,杨博士,这些故障我们在实验前都排查过了,绝对万无一失!”

“那……为什么和我们在良湘的实验结果不同呢?”杨冬回想着刚才报告里的数据。“是良湘的设备问题吗?”

电话那头,同事的声音明显颤抖着:“杨博士,难道你说的这些我们没有考虑过吗?昨天我们就联系过了良湘的工作人员,那组实验的条件和日内瓦的完全相同,他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,设备绝对没有问题。”

杨冬沉默了。同事咽了一口唾沫,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:“杨博士,还有更离奇的……昨天,就在良湘工作人员给我答复的同时,我请求一个巴黎的同学帮我们在那边的加速器上运行你的模型。就在刚才,他把实验结果发给我了。”

杨冬感到喉咙发干,“怎么样?”

“全都不一样。”他重复,“三次实验,完全相同的条件,在不同的加速器上,结果不一样。”

“我……再重新看看那个模型。也许是我们的计算失误……”

“不会。”同事干笑了一声,“杨博士,昨天我把模型又在巨型机上推演了一次,证明我们的计算没有错误。”

杨冬分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。她心跳加速,头晕目眩。一种直觉,将她引向一个大胆又疯狂的设想:

这也许就是,她尽此生追逐的那个终极问题的答案。

物理学的本质。

普适性被破坏时,是否会有更为壮观瑰丽的景象,在粒子加速器隧道的尽头等着她?

亦或是……

那种可能性太可怕,她不愿去想,更不愿接受。

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她想起母亲的文件。

也许这是个逃离的方式。


杨冬上小学之前的记忆是模糊的。她只记得她和母亲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,身边都是些穿工装的人,整天绕着几台机器转。钢筋水泥的世界之外,有一望无际的林海。母亲忙碌的时候,她喜欢坐在一个有留声机和玻璃窗的小屋子里,听父亲留下来的光盘。窗外是汹涌的林海,一望无际。傍晚的日落是她记忆中最清晰的影像,磅礴壮美得令人忘记呼吸。很多年以后,她从书上读到一个印度诗人的句子:“死如秋叶之静美。”她却不能苟同。带着盛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,失去令人无法直视的光环的太阳,一寸寸坠落,一步步走向死亡,疲累但义无反顾。那场景一直烙印在她幼小的心灵里。那种死亡方式深深迷住了她。但那时的她并不悲伤,也不畏惧,只感受到难以言说的震撼。妈妈早就说过,太阳明天还会升起来。而且太阳公公睡觉的时候,妈妈就下班了,冬冬有人来接了。

上中学的时候,她们已经回到北京,妈妈又成了“叶教授”。杨冬从书籍里看到了当年的历史,并向妈妈询问。用和往常一样平和的语调,妈妈讲了外公当年的故事。那是杨冬第一次接触到母亲的过去。母亲的故事讲完了,杨冬的心思一直停留在惊心动魄的前半段,震惊于那个时代人性的丑恶。平淡无味、十余年如一日的后半段,被她轻易地忽略了。

现在想起来,母亲的故事,真正惊心动魄的实际是后半段,以至于前半段无数血肉横飞的斗争,与那一封电文相形见绌。

而母亲,当时确实也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一下,她如何上雷达峰和如何与父亲结婚的经历。至于在雷达峰上其他的经历,则被她有意忽略了。

十余年的空白之下,母亲是另一个人,一个连她都不知道的人。


那天晚上,她耳边响起陌生的旋律。

那是一支协奏曲。提琴和管乐仿佛宇宙中喧闹杂乱又短暂孱弱的无数生命,朝生暮死,在与永恒竞速的漫漫旅程中更新迭代,又默默影响着主旋律;生命体的嘈杂中盖不住的,是竖琴那庄重的、金色的乐声,如亘古不变的时间缓缓流淌;她和她的物理学,像是几乎被乐声淹没的钢琴,在浩渺无限的星海中漂泊。

乐章进入尾声。嘈杂归于静寂,只剩下竖琴的低声吟唱,吟唱一首永生的死神之歌。

杨冬再一次了悟。她毕生信任的物理学,不过是时间之始遗留在她的宇宙中,一段小小的咏叹调罢了。

挥动如椽大笔写下它的文明,或许早已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。

她又看见了她。

她一身军装,肩上带着少校肩章。皮靴锃亮,小腿曲线完美。

杨冬抱膝坐在她面前。你真漂亮。

(——就像这丑陋不堪的宇宙的一个意外,一个奇迹。你也不该出现在我的梦里。我的梦也是丑陋的,再不复从前的纯洁和希望。)

女军官笑了,带着动人的纯真和安详。谢谢你。

可是这个世界并不美丽。杨冬垂下头。物理学背叛了我。无论微观宏观,都是射手和农场主的伪装罢了。

杨冬,她蹲下来,手臂轻轻圈住她,伴着丝丝缕缕清爽微苦的气息。你的世界不该这么单纯。

杨冬无助地抬起头,可我失去的不只是物理,还有我的母亲。

女军官温柔地望着她。那样柔和的目光,使她想起妈妈。

那是我想保护的全部,和我追求的全部。

她沉默良久,再开口时,声音轻柔,缠绕着回忆的氤氲雾气:我明白。因为,我也曾如飞蛾扑火般追寻,却为那个梦付出了整个世界,整个家。

然而,杨冬低声说,我的梦没有了,我的家也没有了。你……还有梦。

我知道,劝你选择视而不见是徒劳的……她轻轻捧起她的脸,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也许能……拯救自己。

杨冬努力地笑笑,双手握住她冰冷的指尖:希望也是徒劳。


“你怎么了?”

丁仪碰碰她的手背,眼神中透出关切。

“没有什么……”

“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。刚刚吃饭的时候,我叫了你几次都没有应。”

她无力地笑笑。“可能是累了……”

丁仪似乎觉察了什么。他转过身,不再与她对视:“听‘科学边界’的人说,现在学术界出了一些事……”

杨冬注视着他的侧脸,揣度他知道多少。

大概仅限于加速器实验的事。她想到母亲的资料,打了个寒颤。不,他不会知道。否则以他的天分,很快也能够推导出那个断绝一切希望的结论。

“不是因为这个。”

“我想也不是。”丁仪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,取出一个精致的相框,轻轻摩挲着,犹豫了一下,递给她。

杨冬不接。“这是——”

“那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。以前,我不许旁人看,甚至为此和一个女友分手……可最近我看开了。”

画面中央,年轻美丽的女军官被一群孩子簇拥着,永远凝固的笑容在相框里依然如生。“她一直都在,从未离我们而去。还在等着我,等我解开宏世界的秘密。”

杨冬的心跳漏了一拍。梦境与现实的壁垒如水晶碎裂。“她……”

“她叫林云。”

那个昏暗的下午,在他们的新居内,丁仪给杨冬讲了林云的故事。


“我不希望你和她一样……也许目前我们无法再向前探索,可我也相信有一天,整个宏观与微观的大门都向我们敞开。”丁仪轻轻说。

无力,碎裂,隔阂。

宏世界?不,整个物理学体系,已知或未知的终极规律,不过是它们的玩具。

物理学过去没有存在过,将来也不会存在。

仪,我不希望你知道……至少这辈子不要。

杨冬把手掌轻轻覆在相框上,不愿看她的挽留和祈求。

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。

云,抱歉。


杨冬翻出母亲的安眠药片。现在,她知道母亲是为什么失眠了。杨冬自嘲地笑笑。

母亲也许怀有悔意。但这悔意只让杨冬的心微微一颤,却不能阻止她的动作。

她直起身,环顾昏暗的客厅。家里的灯全灭了,只有窗外高楼的灯光,照见挂钟的指针已经越过了一点。母亲要毁灭的全人类,不也包括她和她的女儿吗?也许这审判不会在她们的自然死亡之前到来,可杨冬不愿意妥协。

何况这世界已经没有可留恋的东西了。

但手还是颤抖了一下。心脏无端地刺痛了一下。

下辈子,如果真的有,请让我去一个没有被支配过的世界。

曾经是唯物主义者的杨冬,这一刻竟然相信有死后的世界。

反正都无所谓。


杨冬端着药片和水回到房间。

拧亮台灯的时候,她吓了一跳,紧紧捂住嘴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——床头,书桌,衣柜,墙壁,都被人密密麻麻地刻上了字。

字迹娟秀有力。同样的五个字,组成同一句话,传递着相同的信息:

冬冬,不要走。

“云,是你吗?”杨冬低声问,惊觉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
决绝动摇了。

她闭上眼睛,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雷达峰上的小女孩,看着红日西沉,难以言喻的悲恸润湿眼眶。

林云的身影自日轮中央出现,优雅而自信的剪影。

她们相隔那么远,杨冬却分明嗅到,她身上清爽微苦的气息。她想起她的吟诵,她的拥抱,她的温柔安慰,她的挽留和祈求。

那个只在梦中出现过的人,竟然成了她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后关头唯一让她犹豫的人。

她睁开双眼,闻到那从梦境中浮现的清苦的芳香。她知道她在。


“云,你知道吗,人的死亡,是从强观察者坍缩成弱观察着的过程。”杨冬轻轻地说,微笑。

“到那时候,我就可以看见你了。当我忘记一切执着、忘记一切悲伤的时候,当我重新成为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的时候,你将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。”

“你还记得那首诗吗?”

“Two roads diverged in a yellow wood,

And sorry I could not travel both.

And be one traveler, long I stood

And looked down one as far as I could

To where it bent in the undergrowth.

Then took the other, as just as fair,

And having perhaps the better claim,

Because it was grassy and wanted wear;

Though as for that the passing there

Had worn them really about the same.

And both that morning equally lay

In leaves no step had trodden10 back.

Oh, I kept the first for another day!

Yet knowing how way leads on to way,

I doubted if I should ever come back.

I shall be telling this with a sigh

Somewhere ages and ages hence:

Two roads diverged in a wood, and I--

I took the one less traveled by,

And that has made all the difference.”

“谢谢你来送我。”

云,待会见。

(end)

评论(11)

热度(122)

  1. 共1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